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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商事仲裁的新发展——仲裁协议


引言


在国际仲裁领域,英国法律和新加坡法律可以说是一个风向标。这两国都属于判例法国家,笔者通过梳理2022年这两国的相关判例,提炼出国际商事仲裁的新发展以飨读者。


合同约定的仲裁机构名称不准确,仲裁协议是否有效?


某国际供货和安装合同纠纷[1]中,被申请执行人某新加坡公司未参与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以下简称“贸仲”)的仲裁程序,裁决作出之后,也未在中国申请撤销裁决,而是当裁决在新加坡被申请执行时主张不予执行。其中一个重要理由是仲裁条款中约定的仲裁机构不存在。合同约定:“Any dispute arising from or in relation to the contract shall be settled through negotiation. If negotiation fails, the dispute shall be submitted to China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 for arbitration in accordance with its arbitration rules in force at the time of submission. 合同有中、英文版本,约定冲突时英文优先。


新加坡高等法院认为:(1)合同中是否选择了一个仲裁机构以及该仲裁机构是否是“贸仲”是一个合同解释的问题,这是“贸仲”在受理该案之前要依据其2015年仲裁规则第13条解决的问题。[2](2)被申请人未提出管辖权异议。(3)被申请人可以在执行阶段提出管辖权异议。(4)需要解释的问题是,合同中约定的”China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在该案中是否是指“贸仲”。解释的原则是当事人客观表达的意愿 (the intention objectively expressed),其目的在于保护当事人意思自治。在该案中,当事人的意愿是通过仲裁方式在中国解决其争议,并由一个叫“China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中国国际仲裁中心)的机构来管理仲裁程序。这不意味着当事人选择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机构来管理仲裁,理性的商人不会故意选择一个不存在的机构,当事人的客观意愿一定是选择一个存在的机构来管理可能发生的仲裁,问题的实质是当事人的共同意愿是否是选择”贸仲“。该案中,合同约定中、英文版本冲突时英语优先。在英文版本中,当事人选择了贸仲(CIETAC)的前两个字母”China“ 和”International”; 同时,选择了CIETAC中的第五个字母Arbitration, 省略了其他两个字母,”Economic”和“Trade”,最后,他们使用了”Center”,而不是”Commission”. 在被申请人提供的专家意见或法律意见中,列举了五家主要的中国仲裁机构,即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CIETAC)、深圳国际仲裁院(Shenzhen Court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北京国际仲裁中心(Beijing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上海国际仲裁中心(Shanghai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和中国海事仲裁委员会(China Maritime Arbitration Commission),其中三家的名称中都没有“中国”两字,另一家含“中国”字样的却限于“海事”,客观上讲,商人之间为解决非海事争议不会想到海事仲裁机构。因此,合同中约定’China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Center”, 事实上是约定“CIETAC,仲裁协议中使用的名称不准确并不会导致其对CIETAC的选择无效。


根据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第31(2)(b),仲裁协议的效力,适用当事人选择的法律;没有选择时,适用裁决作出地的法律。值得注意的是,该案的裁决地在我国,根据我国仲裁法第18条,仲裁协议对仲裁委员会没有约定或约定不明确的,当事人可以补充协议;达不成补充协议的,仲裁协议无效。而我国《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仲裁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3条规定,“仲裁协议约定的仲裁机构名称不准确,但能够确定具体的仲裁机构的,应当认定选定了仲裁机构。”争议发生之后,当事人显然很难就仲裁机构的选择达成补充协议,如果选择适用上述仲裁法第18条,仲裁协议可能被认定无效;而如果选择适用上述最高院的司法解释第3条,仲裁协议可能被认定有效。新加坡法院依据“有效解释”的原则,在原理上显然是选择适用了上述司法解释第3条。


签发抗诉禁令以支持仲裁是否可以附加条件?


某租船合同纠纷[3]中,提单并入租约条款(含仲裁条款)。提单正面记载“ Freight payable as per CHARTER PARTY dated 03/07/2019; 提单背面记载:“conditions of carriage: all terms and conditions, liberties and exceptions of the Charter Party, dated as overleaf, including the Law and Arbitration Clause are herewith incorporated” (emphasis added). 而租约约定伦敦仲裁。


新加坡法院支持中止诉讼,以支持仲裁。问题的关键是,是应当无条件中止诉讼,还是附条件?在该案中,即申请人主张的中止诉讼的条件是要求被申请人放弃时效抗辩。因为提单中并入了海牙规则和海牙-维斯比规则,而海牙-维斯比规则第III条规定了一年的诉讼时效。


新加坡国际仲裁法第6(2)节有关“国际仲裁协议的执行”规定,经申请,法院应当基于它认为合适的条款或条件中止诉讼,除非仲裁协议无效、不可操作或不能履行。(the court to which an application has been made …shall make an order, upon such terms or conditions as it may think fit, staying the proceedings …unless it is satisfied that the arbitration agreement is null and void, inoperative or incapable of being performed. )换言之,新加坡法院可以自由裁量对中止诉讼附加一定的条件。实践中,附加的条件有为仲裁提供一定金额的担保;[4]被告不反对由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主席指定仲裁员,如果当事人不能就仲裁员的任命达成一致意见。[5]新加坡法院认为,法院是否附加一定的条件中止诉讼,取决于该条件的性质。如果是便利仲裁的管理性质的条件,法院一般会准许;而如果是涉及到实体问题的条件,法院批准的门槛很高,一般会把该实体问题,比如时效问题,交由仲裁解决。如果当事人已经同意通过仲裁解决争议,而相关问题又属于仲裁协议的范围,则不应当通过对中止诉讼附加条件的方式由法院来选择和决定哪些问题提交仲裁解决,这是对当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


新加坡法院在决定是否对中止诉讼附加条件以支持仲裁时,通常会考虑三个因素:(1)附加条件的理由,以及这些条件是否可以经由申请人自己的行为而排除;(2)这些条件是否因被申请人或由于被申请人的行为而产生;(3)附加这些条件对当事人的实体效果。在上述租船合同纠纷中,法院拒绝了当事人对中止诉讼附加条件的申请,因为其附加的条件是要求被申请人放弃仲裁时效,这是一个实体问题,应当交由仲裁庭解决。


仲裁协议对第三人的效力


某佣金合同争议[6]中,涉及某合资项目,项目业主拖欠合资企业项目款。仲裁申请人与合资企业的合同约定由申请人协助合资企业收回款项,并收取佣金,佣金由最初同意的1%提高到2.2%,作为合资企业出资人之一的仲裁被申请人A不同意增加的佣金比例。合同约定在新加坡根据国际商会仲裁规则仲裁,适用英国法。A未在该合同上签字。佣金服务的提供方申请仲裁,合资企业所有合资方作为仲裁被申请人。A提出管辖权异议。


仲裁庭认为其对A没有管辖权。理由包括:(1)A对合同接受和履行的所有信号被A反复主张的拒绝签署协议否定;(2)A授权合资企业银行账户向申请人支付部分款项不构成一个清晰的愿意受协议约束的信号;(3)A授权支付的行为被其拒绝签署协议以及授权支付的商业考虑所抵消,不意味着A承认其有合同义务授权支付。


新加坡法院认为,仲裁协议是否对未签字的第三人有法律约束力,可以从其行为来判断,判断的标准是“诚实敏锐的商人的合理期望”(reasonable expectations of honest sensible businessmen. )第三人的行为必须清晰表明(must be clear in showing)其同意受协议约束时,才受协议约束。该案中,申请人提供的证据不符合这个客观判断的标准。


主合同不成立时,其中的仲裁协议是否成立?


某航次租船合同纠纷[7]中,合同约定“SUB SHIPPER/RECEIVERS APPOVAL WITHIN ONE WORKING DAY AFMT & RECEIPT OF ALL REQUIRED/CORRECTED CERTS/DOCS. GA/ARBITRATION TO BE IN LONDON, ENGLISH LAW TO BE APPLIED. “ 其中的“SUB”是指subject to, 即“以…为条件”,这句话的意思是,合同以托运人或收货人在一个工作日之内同意,以及确认合同主要条款,并收到所要求或更正的所有证书或文件为条件。伦敦仲裁,适用英国法。


船舶未在约定的日期获得检验证书,租船人终止了合同。于是,船东申请仲裁。作为仲裁被申请人的租船人因其员工未将仲裁通知告知管理层而未参与仲裁程序。仲裁员作出裁决支持了船东。租船人对裁决提出异议,认为仲裁员没有管辖权,它主张合同未成立,其中的仲裁条款也未成立。英国一审法官认为,案涉合同中的措辞”subject shipper/receivers approval”也适用于合同中的仲裁条款, 该案中的托运人(shipper)或收货人(receiver)并未同意,因此仲裁员没有管辖权。对此,船东提起上诉,主张仲裁协议具有独立性,当事人之间已经明确缔结了仲裁协议,法官应当适用独立性原则认定仲裁员具有管辖权。英国上诉法院法官认为,在租约中使用“subject”是广泛认可的惯例,以确保未达成有约束力的合同。该案中的“subject”是一个前提条件,其效果是否定当事人缔结有约束力合同的意愿,除非条件得到满足。因此,任何当事人在条件满足之前可以随时、以任何理由选择离开。而该案中约定的条件未得到满足。否定当事人缔结有约束力合同的意愿同样适用于合同中的仲裁条款。要区分合同的成立与合同的效力,仲裁条款独立性的问题只是在合同效力问题中产生。


仲裁协议独立于主合同是国际仲裁界广泛承认和适用的原则,但对于如何理解这种独立性,不同国家的规定存在差异。尤其是,主合同不成立时,其中的仲裁条款或仲裁协议是否成立的问题。[8]上述英国判例将对英联邦国家的立法或司法实践产生重大影响,值得进一步关注。


多层次设计的仲裁条款的效力


某国际贷款合同纠纷[9],有关争议解决条款有如下约定:“41.1.1 Subject to 41.2, any party to this Agreement may elect to refer for final resolution any disputes arising out of or in connection with this Agreement, including any question regarding its existence, validity, or termination or any non-contractual obligations arising out of or in connection with this Agreement by arbitration under the Rules of Arbitr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Chamber of Commerce (the “ICC”) in force at that time (the “ICC Rules”), which ICC Rules are deemed to be incorporated by reference into this Clause.


“41.2 Before a Finance Party has submitted a request for Arbitration or Answer as defined in the Arbitration Rules of the ICC (as the case may be), the Finance Party may by notice in writing to the Borrower require that all disputes or a specific dispute be heard by a court of law. If the Finance Party gives such notice, the dispute to which such notice refers shall be determined in accordance with Clause 41.3


“41.3 If the Finance Party issues a notice pursuant to Clause 41.2, the provision of this Clause 41.3 shall apply. (a) the courts of England have exclusive jurisdiction to settle any dispute. (b) the parties agree that the courts of England are the most appropriate and convenient courts to settle any Dispute and accordingly no Party shall argue to the contrary. (c) this Clause 41.3 is for the benefit of the Finance Parties only. As a result, no Finance Party shall be prevented from taking proceedings relating to a Dispute in any other courts with jurisdiction. To the extent allowed by law, the Finance Parties may take concurrent proceedings in any number of jurisdictions.


借款人在使用贷款资金的项目所在国尼日利亚法院提起诉讼,贷款人申请中止尼日利亚的诉讼。之后,贷款人依据合同约定送达了仲裁请求( service a request for Arbitration),对借款人启动ICC仲裁;并申请了抗诉禁令,禁止借款人在尼日利亚的诉讼。借款人对仲裁庭的管辖权提出异议。


英国法院法官认为,合同中使用的措辞”may elect to refer for final resolution by arbitration”, 这个“may”(可以),是一种选择,任何一方当事人都没有义务必须将争议提交仲裁,任何一方都有权诉讼。国际仲裁界使用”refer a dispute to arbitration“是指不通过其他渠道主张诉求,是一种消极义务;而不是要求启动仲裁的积极义务。该案中,根据合同约定,如果贷款人提交仲裁请求(submit a request for arbitration),或借款人申请仲裁之后,贷款人提交了仲裁答辩,则仲裁程序启动。事实是,借款人在尼日利亚法院提起诉讼之后,贷款人送达了仲裁请求,仲裁程序此时启动,贷款人没有必要申请中止在尼日利亚法院的诉讼。送达仲裁请求或中止法院诉讼都是一种传递仲裁意愿的方式,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传递仲裁的意愿。因此,法院驳回了借款人的仲裁管辖异议。


争议解决条款是国际合同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条款,它决定着争议解决的方向,从而决定着争议解决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上述多层次的条款设计显然赋予贷款人更多的选择权。角色决定思维,在国际合同中是买方还是卖方,是借款人还是贷款人,哪个角色处于强势地位或弱势地位等,都是在设计争议解决条款时要考虑的重要因素。






注释:

[1] Re Shanghai Xinan Screenwall Building and Decoration Co. Ltd.【2022】SGHC 58

[2] CIETAC2015年版仲裁规则第13条(1):仲裁委员会根据当事人在争议发生之前或在争议发生之后达成的将争议提交仲裁委员会仲裁的仲裁协议和一方当事人的书面申请,受理案件。

[3] The Navios Koyo [2022] 1 SLR 413, [2021] SGCA 99

[4] 【1998】 SGHC 289

[5] 【2017】 4 SLR 182 (“KVC Rice”)

[6] 【2022】SGHC I (16)

[7] DHL Project and Chartering Ltd v. Gemini Ocean Shipping Co. Ltd. [2022] EWCA Civ 1555.

[8] 我国仲裁法第19条规定:“仲裁协议独立存在,合同的变更、解除、终止或者无效,不影响仲裁协议的效力。”我国《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仲裁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10条第2款,当事人在订立合同时就争议达成仲裁协议的,合同未成立不影响仲裁协议的效力。

[9] Aiteo Eastern E&P Company Ltd. V. Shell Western Supply and Trading Ltd.  [2022] EWHC 2912 (Comm)